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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三维迁徙!二维生命的文明编年史 | 科幻小说

卡斯 不存在科幻 2022-01-08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旅途的终点」不知不觉,我们走完了这一年,来到了2021年最后一个月。站在终点,回顾这一年的旅途,大家过得如何呢?科幻故事中,“旅途”也是最常见的描绘新世界的方式,让我们随着小说主人公的脚步,一起远行吧!今天这篇小说是一个发生在“平面国”的故事。二维世界里的一支族群,不断向西穿越无尽的荒原,他们能找到通往新世界的入口吗?
卡斯 | 十五年广告创意人、设计师、插画师,新入坑的科幻作者,右手画笔、左手码字的轻度自虐患者。希望在作品中探讨科技与生命本身的意义。

西行的纤族人全文约18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

绘 / 卡斯


距“大震动”还有:2000个波动日
纤族人自从进入这片贫瘠的土地以来,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发起如此规模的田狩行动。从族长与各部头领召开的作战会议算起,行动已持续了整整一个波动年。在以往的迁徙途中,阿贝的母亲不是没经历过类似规模的围猎,只是由于近年口兽群数量的锐减,导致新生的族人都未曾目睹这一古老传统,更加无法想象那气势磅礴的场面了。阿贝的母亲,丘,是部族里最强大的战士之一。她所驾驶的椭圆环战车足够坚固,能够抵御口兽的咬合。趁着那些巨大嘴巴张开的一瞬,战车飞快窜进它们身体,再利用前方尖利的锐角长矛从内部刺穿口兽,最后从身体另一侧穿出,将它们一分为二。被切开的口兽会再挣扎一会,不过很快便沦为一顿丰饶的美餐。虽然,口兽是这个平坦的二维世界上面积最为庞大的生物,依然无法抵挡勇敢的纤族战士,仿佛它们巨大嘴巴里的锋利牙齿只是摆设。事实也的确如此,每个纤族战士都以能拥有一颗完整的口兽牙齿为荣。这些庞然大物们被战车骑士从大地的东边赶往西边,再从西边赶往更加空旷、贫瘠的北边。当它们被无休止的追赶耗尽体力时,也意味着田狩行动到达了最高潮。阿贝和她的伙伴们亲眼所见,原本由上千头口兽组成的庞大兽群被有组织地分割成好几个小群,随后这些小群又被分成只有十几头或几头组成的小队。随着头领吹响代表总攻的号角,收网开始了!500多架战车各自找准目标后,箭一般窜出去。瞬间,一头头口兽被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在阿贝目力所及的广阔空间里,一场捕猎的狂欢正在上演!她现在还无法体会这场久违的胜利对于已迁徙了几千个波动年的纤族人的意义,但那些英勇的身姿却久久驻留在她的脑海。如果没有椭圆环战车的保护,连阿贝这种小孩都知道,贸然攻击口兽是极其危险的。族里有句谚语:一头口兽抵50个纤族战士。这不仅仅是两者之间面积大小的对比,更是力量与坚固度的差距。口兽只需轻轻闭合它那硕大的嘴巴,上面数万对牙齿将轻易撕碎纤族人本就脆弱的身体。但口兽肉对于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极其珍贵,所以成年人才会不顾危险,前去猎取。战斗很快结束,余下的口兽逃往南方,没有人继续追赶。一方面,猎取的食物已经足够;另一方面,在南方将有其他部族的战士等着这些漏网之鱼。当战车骑士们从前线满载而归,她们的孩子早就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在孩子们小小的世界里,母亲就是她们崇拜的对象,长大后成为像丘一样的战车骑士,也是阿贝的梦想。为此,在她更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严格的训练。而现在,珍贵的口兽肉为她带来了必要的营养,让她的身体可以长得更快,更坚固。“慢点吃。”丘温柔的声波总让阿贝感到安心。“阿妈也吃。”阿贝说。丘又递给阿贝一块看上去特别肥美的肉,“阿贝多吃,快快长大。”依在母亲身旁大快朵颐让阿贝觉得无比幸福,她暗暗发誓,长大后也要像母亲一样猎取口兽肉,甚至阿贝已经开始幻想自己驾驶战车时的飒爽英姿了。这时,从远方传来一曲令人心醉的声波,听来如此悠扬、绵长——那是族里的长老,桥,为庆祝这场胜利而特意演奏的,是纤族人古老的琴声,也是属于岁月的波动。从迁徙时代甚至更早的定居时代起,这样的琴声就伴随一代又一代纤族人,即使现在,它依然可以让像阿贝这样的孩子听得入神。伴着娓娓的曲调,每个纤族人从小熟知的歌谣又在阿贝耳畔响起:“向西行,向西行,跃入新世界……”
距“大震动”还有:1920个波动日桥拿出一个锐角三角形。“180!”抢先回答的是坐在最前排的白。“是。”桥说。她又拿出一个钝角三角形。“180!”后面一排的旋子抢答道。“正确。”最后,桥拿出一个等边三角形。“180!”这次阿贝终于抢到了。“三角内角和都为180。”桥发出有节奏的声波。“三角内角和都为180!”帐篷里所有学生跟着桥发出同样节奏的声波。几何自古以来就是纤族人的必修课。她们相信那些公式和定理解释着世界的所有真相。纤族人用椭圆公式制造坚固的战车,也用对称延伸的分形曲线创造纷繁绝美的部族图腾,用阵列的正六角形加固帐篷,也用螺线公式记录古老的曲调……如果不是“黑点”的出现,这些代表真理的公式本来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偏差——当波动年到来之时。没有人知道波动年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可能与这个世界同时诞生,贯穿整片大地的波动年每次发生的间隔成均匀分布,所以它也成为纤族人衡量时间的尺度。从有历史起,她们已经经历了至少一万个波动年。可桥作为这个部族里最博学的匠师之一,依然没弄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波动年经过时,三角形的内角和会以极其微小的偏差略大于180?不过这些无法用身体感知的变化并不影响纤族人的生活。相反,她们还会在波动年到来之际跳起族里的传统舞蹈,载歌载舞地迎接新年。随着世界的摇曳翩翩起舞,感恩大地的馈赠……这些都成了纤族人世代传承的习俗。可后来“黑点”的出现,改变了一切。起初,它还只是大地东边一个不占任何面积的点,以它为中心发生的波动几乎无法被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黑点”面积不但越变越大,而且族人们发现,所有接触到其边缘的物体都会消失,仿佛掉入无边的黑洞一般!与此同时,从“黑点”发出的波动也愈发强烈,直到这股力量远远超过波动年,强到足以撕碎附近的一切。于是,那些最富有知识的长老们将“黑点”发出的波动命名为——“震动”。随后,在大约一千个波动年之前,纤族人逃离“黑点”和“震动”的大迁徙开始了。“向西行,向西行,跃入新世界……”当桥的上一辈长老告诉她,这不仅仅是一首歌谣时,她才明白迁徙的意义,也明白了旧世界终将坍塌,而富有先见的祖先早就替她们找到了出路——去新世界。桥看着帐篷里一个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她明白,现在教给她们关于“黑点”和“新世界”的知识还为时过早。世界毁灭的故事或许等她们长大些,再讲不迟。又或许像这样的故事更适合在“眠”前,由她们的母亲带着抚慰和温柔的语调告诉,总之,不是现在。阿贝和所有孩子一样,对课上这些知识毫无兴趣,她渴望成为的是战士而非什么匠师,至少也得是那些拉弓射箭的勇士吧?她对自己说。当然最好是战车骑士,这样的话不仅可以捕猎菱鱼或球羊这类中小型猎物,甚至还有机会像自己的母亲那样,与面积庞大的矩牛或口兽战斗。她坐在属于自己的课桌前,耳边传来老师发出的阵阵声波,脑海里却上演着一幕幕与口兽作战的想象……阿贝希望快点儿下课,快点儿开始她最喜欢的习战课。 距“大震动”还有:1910个波动日“‘震动’真的这么可怕吗?”这天下课后,阿贝问白。“阿妈讲,‘震动’来时,千万不能乱动,不然会粉身碎骨的。”白说。阿贝一头雾水,她看过口兽被切开的样子,可粉身碎骨实在没有概念。“黑点”引发的“震动”已经好多年都未曾发生了。长老和匠师们的解释是:可能她们迁徙得足够远,逃离了“震动”的波及范围。还有一种说法,“黑点”的膨胀已趋于稳定,“震动”不如从前那样频繁。无论哪种解释对于她们来说都是好消息,但出于对延续了一千多年末世传说的恐惧和敬畏,纤族人们丝毫没有停止西迁的打算。“震动”的概念对于阿贝来说,就好像几何公式一样乏味、晦涩,孩子们更喜欢的是畅快淋漓的习战课。由于已经到了可以使用武器的年纪,课上每个人都会被分发到一支圆角长矛。这样既可当作武器练习,又能避免意外。即使白在高速移动中,阿贝依旧能够捕捉她的行动轨迹。当她轻巧地躲过对手的突刺后,便快速绕到白身后,攻击她的后背,而白似乎早有预感,她迅速转身,举起长矛格挡。当两根长矛碰触后,相互作用力让它们朝向反方向飞了出去。没有了武器的两个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使起了纤族人传统的格斗技巧——角力。只见她们身体紧紧贴住对方,互相发力。期间,阿贝尝试变换好几个不同发力角,但最终还是被面积稍大的白击败,重重地摔了出去。“险胜,险胜哈。”白拍了拍阿贝的后背。“切!不公平!”这是阿贝第七次输给白。“要是我面积和你一样大,输的还不知道是谁呢!”白并不生气,她了解阿贝这不服输的性格。课后,两人背靠着背坐在营地外的一片草地上,她们身后是部族连绵的营寨,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阿贝,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在草原微风的轻抚下,白问到。“战车骑士啊,还用问?”阿贝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什么呢?”白又问。“保护族人,保护阿妈啊。”她回答的很干脆,仿佛任何思考都是多余。白笑笑不语。阿贝觉得奇怪,难道白不想成为战士吗?“那你呢?”她反问。白没有直接回答,她仰起头,看了一眼大地的西边,“阿贝,你知道我们族人为什么一直要西迁吗?”“为了躲避“大震动”,不是吗?”阿贝说。“那你知道为什么是西迁?而不是东迁、北迁或者南迁?”白又问。阿贝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自打她出生起,向西迁徙就一直在进行,那是族人的生活方式,就像“眠”时睡觉,“醒”时起床一样自然。良久,白才缓缓将头转向阿贝说:“我想成为匠师,像桥一样知识丰富的匠师。”再次输给白,阿贝一整天闷闷不乐,吃过“眠”餐后,她的母亲似乎发现了。“一场习战而已。”丘安慰到。阿贝没说话。丘一声叹气。“白虽然面积大,不过……”“不过什么?”阿贝急着问到。“……却不够坚固,纤族人不是面积越大就越强。”丘说。阿贝知道母亲的意思,传说“黑点”发出的“震动”总是先撕碎那些面积最大,身体结构却不怎么结实的纤族人。不过,这依然无法解决阿贝的问题,于是丘轻轻地说……随后几天,阿贝一有时间,便独自跑到空地练习。一周后,白再次与阿贝对阵,当双方又不得不展开“角力”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一开始还是白更占优势,眼看阿贝就要坚持不住,只见她突然一个后撤,毫无防备的白立刻失去着力点,向前冲了出去,狠狠砸进了附近的一间帐篷。当她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帐篷里弄出来,突然听见远方的哨所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号角声,这声波是那样的令人心神不宁。她想起来了!长老们曾经教导过,那是代表危险的声波,是死神的警告!“震动”从它的始发地到达世界的任意角落,几乎用不了一场决斗的时间。这样的速度让任何预警都变得多余,以至于纤族人用于警告的号角声总是和“震动”同时到来。白先是觉得世界被拉长了,随后又被压扁。她的身体一会儿被拉向左边,一会儿又被拖往右边,她变形了!不光自己,白还发现,视线里所有原本直线的物体都变成了歪歪扭扭的曲线,而远处的哨所已经在剧烈的变形中碎成好几块。后来,白发现她居然能看到自己的后背了,再后来,她便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距“大震动”还有:1900个波动日“阿贝,阿贝。”阿贝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撕开,上半身仿佛悬浮在一片空虚中。她环视周围,发现还有成千上万的纤族人,确切地说,是族人的残肢漂浮在四周。“阿贝,阿贝。”她把视线往上,看到白的半截身体也漂浮在不远处,她的眼睛里已失去了生气。阿贝竭尽全力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波,周围诡异的静谧几乎将她窒息。“阿贝,阿贝。”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地方。当她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那是她的母亲。阿贝刚想说点什么,从身体传来的剧痛几乎让她晕厥,这才发现自己的腹部有被缝合过的痕迹。丘用手轻柔地抚摸阿贝,虚弱和疼痛让她再次昏睡过去……又过了十多天,她才勉强可以走动。当丘扶着阿贝走出帐篷时,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原本连绵不绝、望不到头的营地,变成了一长条支离破碎的废墟。“白呢?”阿贝这些日子第一次开口。丘长久的沉默,阿贝感到一阵无以言表的悲伤。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夺走了将近一半纤族人的生命。幸存者把死者的身体残块集中,安置在巨大的合葬墓里,在墓前建造了块同样巨大的长方形石碑。除了“震动”中直接被撕碎的族人,有不少人虽然活了下来,却永远地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和那些人相比阿贝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震动”后第二天,所有幸存的匠师和祭司都被集中到族长的大帐篷里。纤族人发现她们之前对于“震动”的预估太过于乐观,几十年看似安稳的生活让她们忘记了“震动”的可怕,忘记了祖先们当初为什么要逃离“黑点”。于是,“震动”的研究被重新重视起来,匠师们根据之前的历史,再次计算、总结它的发生规律,祭司们也从古老的歌谣和传说中着手,寄希望从祖先留下的蛛丝马迹里获得某些先兆。桥也翻出了早先的研究文献,包括最近一次她不顾生命危险测出的宝贵数据。很快,纤族人又开始了她们西迁的脚步。由于之前的惨痛教训,如今每当她们打算在某处安营扎寨时,都会预先建造一个巨大的安全营。安全营的外壳被无数六边形石料撑起。当“震动”发生时,所有人都被安排躲进安全营内,组成一个“整体”。人与人之间的空隙也让这个“整体”具备一定弹性,如此“震动”的破坏力就被最大程度的消减了。“我不想做战士了。”当丘带着几条菱鱼从河边回来时,阿贝一脸严肃地说。“为什么?”丘把菱鱼切成小块,一边下锅一边问道。“战士没用,保护不了族人。我以后想做匠师!”阿贝提高了声调,冒着热气的鱼块被端到她面前。“阿妈,你知道吗?匠师的几何知识才能预报‘震动’,只有这些知识才能造出安全营。”阿贝说。丘把一块鱼肉送进阿贝嘴里,“好,阿贝做匠师,阿妈是战士,保护阿贝。” 距“大震动”还有:680个波动日每当阿贝经过空地,看到那些练习“角力”的孩子时,总会想起十年前。如果不是那次突如其来的灾难,恐怕自己已是一名优秀的战车骑士了吧?可生命好像一条奔涌的河流,只会在某个节点改变方向,却永远无法回头。现在的她,成了桥的助手,部族里的一名年轻匠师。这些年总共发生过三次“震动”,由于安全营的存在,加上预报系统的改良,纤族人再也没遭受过如十年前一般的损失了。时光荏苒也让她们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三角内角和都为180……”整齐划一的声波从不远处的帐篷里传出,现在的孩子是真的对几何感兴趣,阿贝想到。至于为什么“波动年”和“震动”发生时,三角形内角和会略大于180,其实这些年的研究让她心中早有答案,而她现在手里拿着的兽皮卷,不仅是有关几何的答案,还是整个部族未来的答案——那是过去十年她和桥的研究成果。不过,阿贝并不着急赶到部族中间的大会议帐篷。相反,她走出了营地,来到不远处的空地,那里放置着一座长方形的石碑。为了纪念那场灾难,纤族人每次迁徙到一个地方,就在营地外不远处安置它。阿贝在碑面的角落找到了白的名字,十年过去了,她觉得自己代替白活成了匠师,而白却永远定格在那一年。纤族人拥有极度规律化的二元作息,当生物钟提示该睡觉时,她们称之为“眠”,其余时间都叫“醒”。族长把这次重要会议安排在“醒”时一早,也是希望清醒能带给他们更多理性。当阿贝走进营地中间那顶巨大帐篷时,发现里面已坐满了人,那些部族里的长老、匠师、祭司和分部头领们正在高谈阔论。她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招手,是她的老师,桥。阿贝连忙走到桥身旁。“根据我们的反复计算,五年后‘震动’的强度将到达顶峰,那时它将毁灭这个世界!”人群中一位苍老的匠师忧心忡忡地说。族长把自己埋在大厅中央装饰着图腾的椅子里一言不发,但凝重的神情出卖了她。“计算准确吗?不会好像十年前那次……”“绝无差错!”中年匠师打断了一位长老的质疑。“我们应该马上停止西迁!就地建造安全营才对!”一位分部落头领大声疾呼。“西迁不能停!”说话的是族里的大祭祀,古。“根据祖先留下的文献,‘跃点’就在西面不远的地方。五年,最多还有五年就能到达。如果停在这里,我们一定会被‘震动’毁灭!”“‘跃入新世界’,这种传说的事儿都没影儿,大祭司真的相信?”“‘跃点’在那个位置有人敢说自己知道吗?”……会议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场争吵。族长看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人群,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和无奈。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走到人群中间,是她!族长再次打起了精神。桥从容地走向前示意大家保持安静,等到帐篷里都安静下来后,她才大声地说:“如果我知道‘跃点’的详细位置呢?”帐篷里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声波发出了微弱的颤动:“是……真的吗?”桥对着这位和他同是匠师的老者说道:“千真万确。而且我们已经知道‘跃入’的方法。”桥向人群后方的阿贝招了招手,大家把目光投向了阿贝,她捏了捏手上的兽皮卷,深吸一口气后,走向人群中心。“族长,诸位。”阿贝举起兽皮卷,那是一块长方形的上好皮料,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东西。大家都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兽皮卷,帐篷里悄然无声。“184.3、175.7”“192.1、167.9”“220.0、140.0”“193.4、166.6”“181.0、179.0”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面一组组数字,在族长发言前,没人出声。“年轻人,这代表什么?”族长终于开口。“三角内角和。”阿贝说。族长明白了,这是阿贝在上次“震动”时,记录的三角形内角和的变化。看着这一组组数字,知识渊博的族长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条波动的曲线。“如果把这些数画在十字图纹上,就能组成一条波动的曲线!”阿贝激动地说。“‘震动’发生时,三角形内角和有偏差,这不早被证实了吗?”年长的匠师质疑到。“不错!但您可知为什么会有偏差吗?”阿贝的问题让这位匠师陷入沉默。“为什么?”族长问。阿贝看了眼桥,桥向她点点头。阿贝似乎受到了鼓励,她说:“‘震动’。”“‘震动’?”“‘震动’。”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这不废话嘛?”“‘震动’!哈哈哈,自然是‘震动’啊!”“孩子,不用浪费时间了,走吧。”“不是一般的‘震动’,而是来自异方向的‘震动’。”笑声并没有打乱阿贝的思路。“异方向?”族长示意人群保持安静。“除了东、南、西、北,还会有什么异方向?”一位分部头领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抱歉,我也不知道。但,的确存在异方向,只是我们还无法感知……”阿贝闭上眼,仿佛正努力捕捉来自异方向的细微感受。“族长,我说几句。”桥来到阿贝的身旁。“诸位,可知道‘弦’吗?”大家当然知道,“弦”代表一条没有任何宽度的线,一条纯粹的一维线。这是每个纤族人在学生时代就必须掌握的几何知识。她继续说:“如果从‘弦’中一点至另一点,在一维世界只能沿着直线移动。但在我们的二维世界,也可以弯曲‘弦’本身,让这个点立即到达目的地。对于这个点而言,空间是扭曲的,两点间最近距离也不再是直线了。”“一维世界无法理解二维世界的扭曲……您的意思是?”老迈的匠师似乎明白了。“三维世界!震动来自三维世界!”阿贝大声地说。原本安静的人群立刻变得熙攘起来。“稍安勿躁!”族长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如此说来,‘黑点’也是三维世界的东西?”“是的。”阿贝点点头。“那‘跃入新世界’,又作何解释?”站在旁边一直没发声的大祭司激动地问。此时,阿贝解开藏在身上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把弹弓,袋子里还有一枚圆形石子。只见她先用手轻轻拨动弹弦,弹弦来回摆动,展现了极强的弹性,随后,她又把石子放在弹弦上。阿贝拉动弹弓,然后松手,石子被弹射出去,如果没有碰到障碍物,它将一直匀速飞行,直到世界尽头。“你的意思是……世界好似这根弹弦?”老迈的匠师明白了。“正是。‘震动’就是使弹弦变形的弹力。”阿贝说。“而‘跃点’等同于石子所在的位置。”“那‘跃入新世界’的意思,就是跃入三维世界……”族长也明白了。“‘向西行’的目的地就是‘跃点’,它位于世界的西面,祖先们已经为我们指明了方向。”阿贝说。“而且……”“而且什么?”族长问。“而且,我与老师已算出‘跃点’的具体位置!”阿贝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激动。“太好了!你们是族人的英雄!你们将载入史册!”族长更是激动万分,她本来担心纤族人会在自己这一代走向灭绝,然而阿贝和桥的研究让她看到了希望——一场延续千年的大迁徙看到了终点。 距“大震动”还有:510个波动日世界不总是一望无垠的平坦,总有些山遮挡视线,那些形状各异的山是这个世界的地标。在地标周围,一般总有几个或大或小的湖,那些会流动的区域被称之为水。在湖边有一片三角形组成的树林,越过树林,在山的那头就是改造过的哨所了。纤族人的哨所其实就是一架改造过的椭圆环战车,不同的是,在椭圆环周围安置了四盏红色的灯,外层还裹着一圈极其敏锐的感应环。当“震动”来袭时,被拉扯的感应环能精确测出震动的强度和方向,里面的哨兵便点亮相应方位的预警灯,向远处的另一间哨所发出信号,如此一一传递,居然把“震动”的预警时间拉长了一倍以上。这套被称为“烽火台”的预警系统绵延了数千座大山和数十片大海。从一望无边的平原到森林深处,再到荒无人烟的旷野……当“震动”来袭,这串跨越几万单位长度的预警线好似一条红色的巨兽一样,蜿蜒起舞。“老师,内角和较之前又增加了……”阿贝紧张地说,“‘震动’又变强了。”“开始制图吧。”桥说。阿贝在地上画了两条交错的线后,把所有记录着“震动”数值的点标记在周围。当她把所有点连起来,一条波状曲线便出现了。很显然,这条曲线的波动幅度正越变越大。“老师,如果这样的话‘大安全营’的办法恐怕……”桥摆摆手,示意阿贝不必多说。“是时候请族长召集所有人了。”桥说。会议很快被召开。首先,族长向大家重申了原来的“大安全营跃入计划”。简单说,就是在“跃点”位置建造一个巨大无比、可以容下所有纤族人的安全营。这样的话,当震动达到最高潮——纤族人称之为“大震动”。所有在安全营内的人都会被“弹”入新世界,这也是目前族人认可的最好办法。可现在,桥和阿贝的计算即将推翻原有计划。在族长发言完毕后,桥走到人群中间,她和阿贝一样在地上画了一幅十字图纹,然后逐一标上点,最后连成一条波动幅度逐渐变大的曲线。“诸位,根据新测得的数据,我们做了推演。”桥说,“‘震动’并不是之前认为的按直线递增,而是成倍增加!这样的话,‘大震动’将会比预计强好出几倍,远远超过安全营的承受范围!”帐篷里鸦雀无声,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过了很久,不知谁问了句:“那怎么办?”“毫无办法。”桥平静地说。帐篷里开始熙熙攘攘起来,又过了会儿,一位长老问:“如果把安全营缩小,再增加数层六边形作加固呢?”“还是远远不够。”桥还是平静地说。“那椭圆环战车呢?这个坚固度总行了吧?”一位分部落头领大声地说,从块头能看出她一定也是位勇猛的战士。“战车虽然比安全营要坚固,但依然不够。”桥说。“我们还有时间,或许能够改进战车呢……”说话的是另一位长老。“或者研发新的结构?强度有可能高于六边形吗?”“不用石料,改用兽骨呢?”……“诸位,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展开研究!”族长斩钉截铁般结束了这次会议。当人群散去,桥对她说:“族长,这将是世界上最困难的决定……”“我明白……一切以族人的延续为重。你和阿贝只管想办法,其他无需多虑。”族长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转瞬又变得无比坚定。阿贝之后常想起族长当时的表情,这也成为她之后某些时刻的精神支点……
距“大震动”还有:310个波动日阿贝总做同一个梦,梦里她漂浮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她举目望向四周,这片空间连一点遮挡都没有,她的目光仿佛能够直射世界尽头。突然,阿贝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儿时受伤的位置又开始撕裂,她惊恐地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直到伤口越来越长,贯穿了整个身体,最后她被撕成两半。阿贝发现被撕开地方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小家伙居然长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恐惧让阿贝惊醒,她颤抖的身体和惊叫声把睡在旁边的丘给弄醒了。“又做噩梦了?”丘用手轻轻擦去阿贝满头的大汗。她明白,阿贝正经历生命中一段特殊的时期——她的肚子里现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丘是在接近“醒”时分娩出的阿贝。当阿贝还在丘体内时,已经能通过母女间连接的脐带吸收养分了,随着阿贝一天天长大,最终丘的身体支撑不了日益庞大的面积,于是分娩开始了。分娩总是伴随着痛苦和危险,当占身体四分之一的宝宝从体内分离,母亲的身体也被一分为二,掉落的部分离开后就死亡了,而活下来的那一半,还不到原来身体的二分之一。不过和那些由于身体过于脆弱,分娩后直接死去的同胞相比,丘已经很幸运了。没几年,她就恢复了从前的面积,但分娩也在她身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阿贝其实不害怕分娩,只是十年前的那场“震动”,亲眼看到白的死,让她深刻认识到生命的脆弱。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震动”本身,她要对抗死神,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在它眼皮底下创造一个新生命。族里的祭司告诉阿贝,她体内的小家伙还太小,远不到分娩的时候,可无论如何,阿贝还是很期待拥有自己的孩子。她时常幻想在睡前给孩子讲故事,等她大些,就一起在帐篷外的野地里练习“角力”,带着她乘坐由自己驾驶的战车在旷野驰骋……就像她的母亲为她所做的那样。研究营近年来取得的成果很小。她们发现,用于加固的六边形结构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组合,要想增强它,不是把六边形做得更小,排列更紧实;就得增加保护层的宽度,说白了,就是在安全营外多围几圈六边形石阵。可无论哪种方案都需要大量的石料,如今到哪儿去找如此巨量的石料呢?资源的短缺成了纤族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桥认为,糟糕的情况还不止于此,她觉得即使当前最坚固的战车也无法抵挡“跃点”处极度剧烈的“震动”。她的计算是:继续加固战车,直到能抵挡“震动”的强度,即使耗尽纤族人所有的资源,也只能造出不到一千架。不过对此,阿贝有着不同意见,她认为战车不必加固到如此程度,也认为老师的方案过于保守了。阿贝认为:“震动”的强度虽然大,但战车是由人驾驶的,理论上可以根据“震动”的幅度操控战车,做主动“减震”。她相信,只要经过训练,驾驶者是能够掌握这种技巧的。终于,在一次争论后,阿贝和她的老师不欢而散,两个同样固执的人都选择了坚持自己的观点。或许是因为“跃点”离这里不远了,或许是这场延续了两千多个波动年的大迁徙,即将接近尾声。总之,紧张的气氛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距“大震动”还有:150个波动日本来绵延整片平原的营地,现在变成了球形,它像一个巨大帐篷包裹着所有人。用那些匠师的话说:“最节省材料的安全营才能保护所有人。”平原的西北面原来有好几片森林,现在大量长条形的条树和由几个三角形组成的角树被砍伐干净,它们变成了这间巨大“帐篷”里用于加固的六边形木料。但即便如此,营地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所有分部落不得不与主部落合在一起,多余的建筑被拆除,比如:剧场和角力场。用于祭祀的祠堂如今也只被保留了最大的一个。营地左侧有一间小型帐篷,那是匠师们的研究营。研究营边上的大帐篷是用于存放战车的仓库,再往营地中心走,便是族长开会的那顶大帐篷。“眠”时营地里只有些零星的火把,守卫的战士并不多,所以她们必须不断走动以保证巡视范围。那些帐篷与帐篷间狭小的过道里更是漆黑一片,所以当一个身影借机溜进其中一间帐篷时,睡眼朦胧的守卫没有一丝警觉也不奇怪了。当这个黑影进到帐篷里,她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把,顿时里面亮堂了起来。她看着一辆辆被火苗映出金光的椭圆环战车,一股冲动从内心深处涌现。黑影选择了其中一辆,她进到车里,启动后,车灯被点亮,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庞反射在车窗上,是阿贝!她发动引擎,巨大的轰鸣毫无悬念地惊动了帐篷外的守卫……阿贝并不埋怨桥和族长反对她的想法,甚至还有几分理解。她明白是身上的责任替她们做出了选择,那必须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即使以牺牲大部分人为代价,这是一个决策者所必须承受的东西,她庆幸自己不是。所以,她要提供另一种可能,一种尽可能让更多人活下来的可能。阿贝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她知道有很大一部分勇气也来自这里……一道光跃出帐篷,巨大的动力几乎将赶来的守卫掀翻,当她们缓过神来,才发现战车早已驶出营地,身后只留下一条渐渐消失的红色光轨……
距“大震动”还有:147个波动日如果不看地图,阿贝不会觉得这片贫瘠的草原与别处有什么不同,甚至更添几分荒芜。她点燃了车旁的枯草堆后,远处望不到头的黑,便显现了出来。“眠”时的草原阒寂无声,阿贝在这里度过了一整晚。以往千年的“震动”中,脚下这块被称为“跃点”的土地承受着最剧烈的撕扯。阿贝曾认为这里甚至不存在完整的空间,大地可能已被撕裂,一道道空间的缺口出现在扭曲的地面。而现在,这里与别处没什么不同,看来支撑这个世界的结构比想象中要坚固。微凉的风把火堆吹得左右摇曳,在完成最后一次计算后,阿贝决定先睡一会,不过她不会睡得太沉,明天“醒”时一早,车上的震铃就会把她叫醒。突然,震铃发出了巨大而尖啸的声波!阿贝被惊醒,她望向窗外,外头依然一片漆黑,这是怎么回事?她立刻敲打车上的鼓,向四周发射出探测波,通过分析反射的情况,阿贝知道附近有许多巨大的东西,而且那些大家伙正高速向自己这里逼近!那是什么?阿贝来不及思考,她下意识启动战车。就在这时,窗外出现了几个巨大的影子,只听“嘭”的一声,阿贝意识到,战车被袭击了!当她点亮车灯,眼前的东西让她大吃一惊——一张硕大的嘴巴正向她袭来!阿贝甚至能看清上面一颗颗排列整齐的锋利牙齿。她眼疾手快,马上让战车后退,才勉强躲过。调转车头后,左侧又出现一张大嘴,这次来不及了!阿贝感到车身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车子被“大嘴”咬住了!她猛地发动引擎,拼命摆动操纵杆才再次逃脱。当她把车灯射向远方,阿贝简直不敢相信。“醒”时空无一物的草原,现在被那些身形庞大的口兽占满,而且她们正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这里涌来!难道口兽也知道“跃点”的存在?这些从远古时代起就被传唱在歌谣里的生物,数万年来与她们互为食物、相生相克,难道它们也知道逃离这个世界的方法?还是某种印在骨子里的本能?阿贝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从她的视野望去,口兽们已占满了整个目力所及的范围,她只能驾驶战车在口兽与口兽中辗转腾挪,在道路被封死之前尽可能向外寻找出口……当第一缕光从西面射来,草原被一条笔直的“线”分割成明暗两部分。这根“线”正快速地向大地东边移动,从阿贝的角度她无法看清“线”的全貌。当周围全被点亮,也意味着“醒”时到了,在光的照射下,阿贝觉得那些口兽比想象中更为巨大,数量也更多。她觉得自己犹如落入了怪物组成的海洋,所有挣扎只是徒劳,她像被抛弃在凶猛大海里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可能。就在阿贝几近绝望的时候,车里的震铃又响了起来,“震动”来了!不止阿贝,“震动”让这些口兽们也停止了攻击。她看到远处的大地开始剧烈变形、拉扯,仿佛变成了海洋一般波动起来,而口兽们就像大海上的一个个小点,随波逐流。很快,附近的大地也开始摆动,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流质,草原正在流淌!末日般的场景在阿贝眼前上演,她感到战车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震动正在撕裂它!冷静!阿贝对自己说,她拼命把住操纵杆,震动仪上数值显示:198.3,161.7,幅度并没有超过预期!她开始有规律地控制操控杆,战车顺着“震动”的频率开始摇摆,阿贝感到战车受到的挤压明显变小了,主动减震法有效!当她刚松一口气,震动仪上的数字又开始剧烈变化!“266.4,93.6”“292.3,67.7”“313.8,46.2”……幅度还在增加!“跃点”处的“震动”远超预期!这是阿贝的第一反应,这也意味着纤族人最坚固的战车即将解体!主动减震法远远跟不上“震动”增加的幅度!阿贝又一次陷入了绝望。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一只口兽正冲着战车张大嘴巴,也在苦苦挣扎……她灵光一闪,立刻启动战车,不顾一切冲向那张血盆大口……
距“大震动”还有:145个波动日虚幻?真实?阿贝觉得自己离开了大地,她实在想象不出离开大地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曾有一刻,她的确有这种感觉,身体好像漂浮在一条河中,只是这种漂浮让她心里有种悬空感,同时她的方向感迷失了,东西南北正不停轮转……一切让她眩晕,这是三维世界吗?她问自己。阿贝记得,这段记忆的最后一幕:为了不让战车解体,她死死抓住两侧门把手。后来,自己好像跌落回了原世界,周围重新变得一片漆黑……突然,一个声波闯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阿贝怎么样了?”“已经脱离危险了。”“腹中的宝宝怎样?”“没有大碍,放心。”阿贝感到无力,她无法睁开眼,但这两个熟悉的声波让她感觉亲切、温暖。“抱歉,是我的疏忽……”“不必自责,我也有错。往好处看,这件事也有好的一面……”阿贝现在能分辨这两个声波了:一个是她的母亲,丘,另一个是她的老师,桥。“可……战车已经损毁……”丘说。“是的,但是阿贝带了新的希望。这孩子躲到口兽体内,用它们的身体作减震,才活了下来,这或许是我们最后的办法……”阿贝的意识又陷入混沌,她再次昏睡过去……
距“大震动”还有:140个波动日唧唧无声的帐篷里围了几百号人。就在刚才,族长宣布了与几位长老的共同决定:由于“震动”的幅度远超预期,跃入方案被迫调整。匠师们重新测算后得出,纤族人所有材料用于加固战车,最终只能造出45辆符合“跃入”标准的战车。如果不是阿贝的灵感——用口兽身体做第一层防护,这个数字只会更少。45辆战车意味着只有45个幸存者,如何抉择成了摆在族长面前的一道难题。所有长老和族长一样,她们把自己排除在外,用一位长老的话说:新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让它留在出身的地方吧。至于其他人,考虑到孩子过于年幼,还不能独自操控战车,而已完成分娩的妈妈身体不够坚固,所以未经历分娩的年轻族人成为了候选的标准。这也意味着,除这45个幸运儿外,其余近百万族人被判了死刑!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即使它的决策者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坚毅的表情。翌日,族长与长老们向所有人宣布了决定。经历了千年与死神的赛跑,纤族人早已明白,没什么比族人的延续更为重要。她们接受命运的安排,仿佛族长宣布的只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生活照旧,牧人们赶着菱羊吃草、祭祀向祖先祷告、鼓声下舞者围着篝火舞蹈、诗人们吟诵古老的歌谣……只有那些每天忙着建造战车的匠师才让气氛显得有一丝紧张。
距“大震动”还有:100个波动日第一批10架战车完成,“跃入方案”也通过了表决。这是一个难以抉择但合理的方案。首先,整支队伍将组成一个尖利的锐角三角形列队,插入口兽群。队伍最前方,组成三角形头部的是部族里最精英的战车骑士。她们将驾驶仅有的100多架老式战车,作为先头部队冲进口兽群,撕开一道口子。其次,组成三角形两条边的是部族里最强壮的战士。她们每人手持一把巨斧,组成两条锋利的“刀刃”,随着队伍的高速移动,划开邻近的口兽。然后,体型巨大的族人被安排在队尾,保护后方的安全。最后,在层层包裹之中才是这45辆准备跃入的战车。当外围的战士们前仆后继、通力合作确保这些装载族人希望的战车安全进入“跃点”后,它们才被启动。每架战车必须要在“震动”到来前,刺入一头口兽体内,完成最终的“跃入模式”。而剩下的战士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死于口兽的攻击;要么被“大震动”撕扯碎片。出于匠师的严谨,桥觉得有必要再进行最后一次演习。离“大震动”到来之前,还会有次“震动”,她向族长提议,利用这次机会,派遣两辆已建造完毕的战车,由一小队志愿者护送,模拟最终的“跃入计划”,桥的方案很快得到了批准。这天,桥来到丘和阿贝的帐篷,此时阿贝已完全苏醒,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她的两条手臂下各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虽然这些日子只能躺在床上,她的消息并不闭塞,阿贝了解“跃入计划”,也知道一场至关重要的演习正在紧张地准备中。“老师,对不起……”“你从小就是这样。”桥打断了阿贝。“不过,进到口兽的身体里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其实代表族人,我也应该感谢你。”桥的话让阿贝如释重负。她盗取战车,擅自做减震实验,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与她的老师怄气。而现在,年轻气盛的她已经付出了代价,好在阴差阳错竟为族人带来了新的生机。“老师,真的只有45人能活吗?”阿贝又问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桥说。她明白阿贝的心思,可作为长老,她必须对所有人负责,“大祭司会以问卜的形式选出45人,这对所有人都公平。”发现阿贝陷入沉默后,桥岔开了话题:“阿贝,进入‘跃点’后什么感觉?”阿贝闭上眼,回想起当时的感受:一种从未有过的漂浮感让她仿佛脱离了整个世界,又仿佛融入整个世界。有一瞬间,她的方向感迷失了,不是因为真的迷失,而是感受到两个从未有过的新方向……“三维世界!虽然时间很短,但是我肯定,当时跃入过三维世界……”
距“大震动”还有:50个波动日当引擎开到最大,旋子透过两侧气窗已经无法看清快速后退的景色了,只有保持同步前进的护卫依然清晰可辨。那些护卫们虽然队列紧凑,但还是露出不少空隙,透过这些空隙,旋子能看到一些快速后退的黑影,她知道那些是被切开的口兽。现在,她们的队伍应该正像一支脱弦的箭直插口兽群中心。她放下笔,不代表放弃思考,只想用短暂的脱离帮助自己找到什么?眼前的兽皮卷上画着几条曲线,边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些数字。她回想起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悬空。在那一刻,她仿佛感受到另一个世界,可随后,撕心裂肺般的痛把她从回忆中抽离……她睁开眼,轻轻抚摸手臂两侧……队友的战车就在旋子的左前方,她俩都是通过层层选拔才成为第一批演习的战士。来自不同部落的两人并不相识,但这无关紧要,只要这支队伍顺利抵达“跃点”完成演习,那么她们的经验将对族人的“跃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使命感让她无所畏惧,那位队友想必也一样,旋子心想。她想到了什么,立刻拿起笔,那些算式被画上又被划去……她盯着曲线和十字图纹很久,最后,她把兽皮卷调转方向又画上第三条线,而这条线贯穿了整个十字图纹。旋子发现队伍的左侧露出很大一块空隙,原来这个位置的守卫不见了!透过空隙,她能看到那些血盆大口。旋子明白是其中的一个,吞下了守卫。队伍还在高速行进中,“震动”也不久将至。现在她最担心的是:如何在“震动”前,进到口兽体内?这时,后方的一辆巨型护卫车又被咬了下来……她抱着兽皮卷跑出帐篷,甚至来不及和母亲解释。越过营地里狭小的通道,她把母亲的声波落在后面。巡视的战士几次要将她拦住,还是被她摆脱。两侧的帐篷飞速向身后移动,可她还想再快些,一定要在“震动”到来之前赶到族长那里……旋子凝视着前方,几头口兽正张牙舞爪。她拉起控制杆,战车头部伸出一柄锐角长矛。她选准了其中一头,随着进攻指令的传来,她发动了战车。队伍中,两羽“利箭”射了出去飞向口兽群。旋子感到四周一下子暗了起来,为了防止刺穿口兽,她关闭了引擎,同时从战车两侧弹射出十几根倒钩状的固定绳,她不知道另一位同伴有没有顺利进到口兽体内,此刻她只能紧握操纵杆,等待“震动”到来……她几乎能听到身后的巨大轰鸣,但日益庞大的身躯让她跑起来异常吃力。终于,在快要力竭时,一个战士扶起了她,她们一起跑向那间大帐篷。当抵达时,轰鸣声几乎同时到达!迎接的人赶紧把她们拉进来,死死关上门……
距“大震动”还有:49个波动日“震动”持续了一整个“眠”时,族长的这间大帐篷里现在挤满了人。阿贝赶在“震动”前来到这里,之后便晕倒在大厅。当她渐渐转醒,发现自己躺在大厅后面的房间,这才想起有紧急的事情要告诉桥和族长。于是,她心急如焚地来到大厅。“好些了吗,怎么不躺着?”桥问。“我没事了。”阿贝说,“老师,演习小队有消息了吗?”阿贝似乎很着急。“‘震动’刚过去,等下就有消息了。”桥说。“她们有危险!”阿贝几乎要哭出来。“什么意思?”一位长老问到。“演习小队有危险!这次演习没有考虑到……”阿贝的话被人群的唏嘘打断,不少人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其中不乏一些德高望重的匠师和长老,她们自信改造过的战车完全能够应付“震动”。“不可能,一切都正常。”就在刚才,桥得到了这次“震动”的数值——完全在预计范围内。这样的话,即使不利用口兽的身体,改造过的战车也能抵御这次“震动”。“异方向!‘震动’来自异方向!”阿贝举起兽皮卷,上面的十字图纹被一根直线从45度角贯穿。“你是说,来自‘三维世界’的‘震动’?”桥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大部分人无法理解“三维世界”是什么。即使阿贝短暂地跃入过,也还是无法形容。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当自己被抛入“三维世界”时,“震动”来自所有方向,而不只是纤族人所习惯的四个。很快,消息被传回:演习小队全军覆没!这个消息让大厅陷入了诡异的静谧,绝望的情绪在人群里蔓延,一位老迈的匠师几乎当场晕倒。由数万个六边形组成的椭圆环战车已是纤族人的技术极限,更何况她们没有更多材料了。如果这些战车依然无法抵挡“震动”,那就真的毫无办法了。“天亡纤族人……”族长的声音仿佛被抽去了灵魂。桥闭上眼,仿佛在思考,也可能只是想暂时逃离这无解的局面。“老师,或许还有一个办法……”阿贝的声音点亮了她。“你说。”桥睁开眼。“母亲……”阿贝轻轻地说。
距“大震动”还有:10个波动日作为最优秀的战车骑士,丘入选“跃入队伍”并不意外。她驾驶的战车被安排在最前端,与其他9架组成整个队伍的锋线,两侧由300位持巨斧的战士把守,20名身材巨大的战士在末尾保护,这330人组成了队伍的外阵,三角形内阵还有100多位战士作为补充,随时顶上,45辆战车就这样被层层包裹在队伍的最核心,阿贝也在其中。为了更早预报“大震动”,许多纤族人自告奋勇加入了预警队伍,即使她们知道自己将有去无回。最终,一万多人组成了一条有史以来最长的“预警线”,当最远处的哨兵监测到“震动”后,立刻点亮灯塔,这条超长“预警线”将烽火万里,把消息一一传递,为跃入队伍赢得宝贵的时间。桥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这些日子,她只看望过一次阿贝,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帐篷里。她觉得作为匠师和长老,应该任何时候都保持理性,因为当灾难来袭,只有足够冷静才能找到生存的机会。而现在,跃入计划已经完成,她终于可以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放松一下了,桥打开了封存多年的奶酒,翻看钟爱的古籍……要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可能就是亲自感受过“三维世界”的奇妙吧。族长一直习惯工作到很晚,这几天更晚了。不是因为公务,恰恰相反,在最后的日子,作为决策者已经没什么事了。工作到很晚的原因来自她手上的那卷《纤族人编年史》,上面记录了族人自有文字以来,几乎所有的重大事件:部族的吞并与统一、与口兽数千年的纠葛、草原放牧的传统和习俗、几次意义重大的围猎,当然还有整个族群的迁徙史……族长希望把它带在身边,把这卷《纤族人编年史》保存到“大震动”之后。或许将来会有新的文明出现,或许她们的历史还能为后人所知。阿贝能够入选,不是因为强壮也不是特殊待遇,而是她提出的那个计划:45辆战车都由准妈妈驾驶。因为母体是最坚固的容器,当口兽被撕裂,战车无法承受来自“三维世界”的“震动”时,母体就成了最后的一道屏障。这45位准妈妈可能没一个能幸存,但孩子却有很大几率存活下来。当母亲被撕裂的同时,也是新生命的诞生,这原本不就是纤族人世世代代的生存方式吗?而且阿贝还认为,去往新世界的孩子不仅是母亲生命的延伸,她们更应该是属于未来的!孩子们在“三维世界”出生,在先辈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环境里成长,或许真能摆脱被“震动”威胁的命运……总之,孩子们去往的地方代表着未来与希望。丘本想为自己的孙女取个名字,但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把这活儿留给孩子的母亲更合适。最后几天,阿贝总和丘依偎在一起,“你抱着我,就等于抱着你的孙女啦。”阿贝总是这样对丘说,她们就像所有纤族母女一样,把最后的日子留给彼此。
距“大震动”还有:0个波动日阿贝感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自己一脚,但眼下这份惊喜刚刚冒头便被紧张的气氛给压制。跃入的队列已排布就绪,从接到指令到启动战车,从出发到亲眼看着营地越来越小,直到黑压压的口兽群占据全部视野,阿贝整个人是麻木的。在队伍的最中央的她不需要任何操作,整支队伍会带着她的战车驶向此行的终点——“跃点”。队伍很快插入口兽群,以阿贝的视角只能从零星的空隙中看到些黑影。她知道丘在最前列,但就是看不到她。当车速放缓,意味着队伍已靠近“跃点”,阿贝闭上了眼,那次的感受便浮现出来,巨大的撕裂感和随之而来的悬空感、以及陌生的方向感……这一切带来的并不只有恐惧,还伴着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不知母亲现在怎样了?此时此刻,队伍最中心的她好像与世隔绝,而外围的战士应该正与口兽殊死战斗吧?阿贝又想起了桥和族长,她们此刻又在干嘛?随着一道亮光出现,队伍最前方打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密密麻麻的口兽。是时候了!启动战车,刺入一片黑暗。熄灭引擎,抛出固定绳索。战车开始剧烈摇摆,“大震动”如约而至!巨大的撕裂感不是来自外部,仿佛源于身体本身。扭曲、变形,痛感消失的同时,意识却变得异常清醒,阿贝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像置身体外,冷眼看着自己被“震动”拉扯。随着悬空感的再次出现,阿贝觉得身体变得轻盈,窗外的口兽和战车居然也高速旋转起来。它们一个个消失或由于高速的旋转而模糊了轮廓……这一切让阿贝感到眩晕,她渐渐失去了知觉……一片虚无中,阿贝醒来。这里并不是没有东西,她隐约看到周围有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当这些黑影变得清晰起来,她才发现那是口兽和战车的残骸!阿贝不知道有没有同她一样的幸存者,当她望向更远处时,发现这片虚无竟如此庞大,庞大到远超她的想象:这里恐怕比整个纤族人的草原还大,不!比整个纤族人的世界还大!她感到这里的宽广,是那种向所有方向延伸的无限。阿贝看向更远的方向,无数条巨大的线状物漂浮在这里,它们好像圆羊身上卷曲的毛发纤维一样柔软、弯曲。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条“纤维”上方,而这些“线”拥有惊人的宽度,只是相对于它的长度而言,还能称之为“线”或者“纤维”。在宽广的“纤维”上有无数个小点,这些小点聚拢在一起,形成大量的聚集群。就在这时,“纤维”开始剧烈抖动!要怎样的力量才能驱动这样的庞然大物?阿贝想。当她把视线投向“纤维”的另一头后,有了答案:一条几乎同样巨大的“纤维”正在撞击着脚下的那条!碰撞产生的巨大力量,从撞击点传向整条“纤维”,让它变形、扭曲。而“纤维”上的黑点如同弹弓上的石子般被弹射出去,弹入这片虚无的“三维空间”。阿贝明白了,脚下这条“纤维”就是她们的世界!黑色小点聚拢的地方正是“跃点”!而远处的撞击点是“黑点”!原来“跃入新世界”是指重新找一条安全的“纤维”世界,把族群在新世界延续!阿贝抬起头,沿着撞击的方向望去,她感到恐惧。因为在那片空间里,她发现有无数条“纤维”正缓慢地向她所在的方向漂来。它们最终会撞上沿途所有的“纤维”,把那些世界重新变成被死神支配的世界!当痛感从下腹传来,阿贝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撕裂,分娩在不知不觉在发生。小家伙的头先露了出来,可由于漂浮让孩子始终无法完全脱离身体。最后,阿贝不得不用尽最后力气,才把孩子从已经死去的躯壳里拽了出来。当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阿贝觉得自己耗尽了所有残留的力气。不过此刻,她感到更多的是希望和满足。是啊!新生命的诞生固然让一个母亲感到完整,但她明白,孩子能拥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向西行,向西行,跃入新世界……”她为孩子取名“向西”后,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把她推向西边一条看上去还算安全的“纤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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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提到二维世界的设定,自然绕不开埃德温·A·艾勃特的《平面国》,在这部开创性的著作中,二维世界里的人类社会形态,依然是以作者所生活的19世纪的英国社会为蓝本的。然而,二维世界也可以是广阔的,多样的,在本篇《西行的纤族人》中,作者在二维的荒原上,讲述了一个游牧民族的迁徙史诗,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宏伟和悲壮之情。——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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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二维世界》截图 点击「阅读原文」,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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